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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把鞋脱了吧，”他突然说，“这样走着舒服。”
我弯腰解凉鞋的带子，他却先蹲下来了。“我来。”他的手碰到我的脚踝，轻轻的，凉凉的。我扶着他的肩膀，一只脚，再一只脚，他把我的凉鞋拎在手里，站起身来。
“我帮你拿。”他说得那么自然，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我们就这么光着脚往前走。潮水退下去的地方，沙子被浸得结实实实，踩上去凉丝丝的。偶尔有小小的浪花涌上来，没过脚背，又退下去，留下白色的泡沫，噗噗地破掉。
他走在我左边，靠海的那一边。右手拎着我的凉鞋——那双米色的细带凉鞋，鞋跟小小的，在空气里一晃一晃。他的左手空着，偶尔会碰到我的右手，皮肤擦过皮肤，痒痒的。
“重不重？”我问他。
他笑了：“一双鞋能有多重？”
可我知道，那不只是鞋的重量。那是一种心意，沉甸甸的，暖洋洋的。
我们认识其实不算太久，半年吧。是通过朋友介绍的，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咖啡馆，客客气气的。后来慢慢熟了，发现他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，但做事特别细心。记得有一次我感冒了，他什么都没说，买了药放在我家门口。还有一次我随口说想吃城南那家小店的红豆汤，他下班绕了好远的路给我买来。
但这些小事，都比不上此刻他替我拎着鞋的这个画面来得真切。
天渐渐暗下来了，海变成了深蓝色。远处有渔船的光，一闪一闪的。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少，只剩下几对散步的情侣，还有捡贝壳的孩子。
“累了就说话，”他说，“我们可以坐一会儿。”
我摇摇头：“再走走吧，挺舒服的。”
是真的舒服。脚踩在湿润的沙子上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。他的脚印大一些，深一些；我的脚印小，浅。两行脚印并排着，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。潮水涌上来的时候，就把它们都抹平了，然后我们继续走，继续留下新的。
我想起小时候，爸爸也常常这样替我拎鞋。那时候住在乡下，夏天雨后，路上的积水刚退，泥巴地软软的。爸爸下班回来，看见我在水洼里踩，就会把我抱起来，替我脱掉小雨鞋，拎在手里，然后背我回家。我趴在他宽宽的背上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，觉得特别安心。
现在，看着身边这个人，看着他手里轻轻晃动的凉鞋，那种久违的安心感又回来了。
“你看，”他指着天空，“星星出来了。”
真的，东边的天上已经出现了几颗特别亮的星。海上的星空特别干净，没有城市灯光的干扰，一颗一颗，清清楚楚的。
我们停下来看星星。海风吹过来，带着咸咸的味道。我的头发被吹乱了，他伸手替我理了理，手指碰到我的耳朵，温温的。
“冷吗？”他问。
我摇摇头。其实有点凉了，但我不想结束这段散步。
继续往前走的时候，他换了一只手拎鞋。原来他一直用右手拎着，大概真的有点累了。我看着他换手的动作，心里软软的。
“让我自己拿吧，”我说，“你都拎了一路了。”
“不用，”他把鞋换到左手，“我喜欢替你拿着。”
这句话他说得很轻，但每个字都落在我心里。喜欢替你拿着——不只是鞋，大概还有别的什么吧。那些说不出口的关心，那些不好意思直接表达的情感，都借着这双鞋，轻轻地传递过来了。
沙滩前面有片礁石区，我们要绕过去。礁石旁边的沙子混着些小石子，踩上去有点硌脚。我走得小心翼翼的，他伸出手：“扶着我的胳膊。”
我扶着他的胳膊，结实实的，能感觉到肌肉的线条。我们就这么慢慢绕过那片礁石。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托着我，直到重新走到平坦的沙滩上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他又笑了：“谢什么。”
是啊，谢什么呢？谢他替我拎鞋？谢他扶我走过难走的路？还是谢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？好像都有一点，又好像不止这些。
天完全黑透了，只有远处度假村的灯光隐隐约约地亮着。海浪声变得清晰起来，哗——哗——，有节奏地响着，像大海的呼吸。
我们走到一个沙滩椅旁边，他用手擦了擦椅子：“坐一会儿吧。”
我坐下来，他把鞋轻轻放在我脚边。然后他在我旁边坐下，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黑暗中的大海。看不见海的样子，只能听见声音，闻到味道，感觉到它无边无际的存在。
“今天玩得开心吗？”他问。
“开心，”我说，“特别开心。”
这是真话。虽然我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——就是吃了晚饭，然后来海边散步——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时刻，反而最让人难忘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，然后说：“以后经常来散步吧，我都可以替你拎鞋。”
我转过头看他，黑暗中只能看见一个轮廓，但我知道他也在看着我。
“好啊，”我说，“说定了。”
我们又坐了一会儿，然后起身往回走。他还是替我拎着鞋，我还是光着脚。沙子已经凉了，踩上去很舒服。来时的脚印早就被潮水抹平了，但我们又留下了新的。
走到停车的地方，我站在水泥地上，有点不知所措——脚上都是沙子。他看见了，从车里拿出矿泉水：“抬脚。”
我扶着他的肩膀，他仔细地替我冲掉脚上的沙子，然后用纸巾擦干。他的动作很轻柔，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。最后，他蹲下来，替我穿上凉鞋，系好带子。
“好了。”他站起来。
我看着自己干净的脚，再看看他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，最后只化成一句：“谢谢。”
回去的路上，我一直在想这个夜晚。想夕阳，想海浪，想星空，想他拎着我的鞋走在我身边的样子。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回放，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。
后来我们真的经常去海边散步，每次他都会替我拎鞋。再后来，我们结婚了，有了自己的家，离海远了一些，去得没那么频繁了。但每次去，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替我拎鞋。
现在，那双米色的凉鞋早就旧了，不再穿了。但我还把它收在鞋柜里，舍不得扔掉。每次看见它，就会想起那个夏末的傍晚，想起他第一次蹲下来替我解鞋带的样子。
有些瞬间，看似平常，却会在记忆里住很久很久。就像那双在他手里轻轻晃动的凉鞋，就像那串被潮水抹平又新生的脚印，就像那个海风轻拂的夜晚，他走在我身边，替我拎着鞋，一步一步，走出了后来所有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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