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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是村里最普通的那种农户。土坯房，瓦片碎了好几处，下雨天得用盆接水。堂屋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，那是家里唯一的装饰。父亲话少，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；母亲总在灶台前忙碌，为一家人张罗三餐。我记忆中最深的，是母亲那双永远粗糙开裂的手。
七岁那年，我去了村小上学。说是学校，其实就是三间破旧的平房。全校就一个老师，姓李，五十多岁了，教我们所有科目。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，冬天要用塑料布钉上。最冷的时候，我们一边跺脚一边读书，哈出的白气在教室里飘。可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，我第一次从书本上看到了山外的世界——北京的天安门、上海的东方明珠、还有书上说的“大海”。李老师常对我说：“娃，好好读书，将来去山外面看看。”
从家到学校要走五里山路。每天清晨，我揣着母亲烙的玉米饼上路。那条路我走了六年，春夏秋冬，风雨无阻。春天路边野花盛开，夏天要蹚过小溪，秋天满山红叶，冬天最难熬，天不亮就要出发，手电筒的光在漆黑的山路上摇摇晃晃。但我从没觉得苦，因为书包里有书，心里有盼头。
最难忘的是五年级那个冬天。期末考前，我发高烧，躺在床上说明天不去考试了。父亲什么都没说，转身出了门。深夜，他顶着一身寒气回来，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习题集——他走了二十里夜路去邻村一个老师家借的。那本书的封面上还带着父亲的体温。那一刻，我在被窝里偷偷哭了。第二天，我挣扎着起床去考试，考了全乡第一。
小学毕业，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。那是第一次真正离开大山。开学那天，父亲送我到村口，塞给我二十块钱：“好好学，别惦记家里。”他转身走得很急，但我看见他抬手擦了擦眼睛。
县城对我来说太大了。同学们说着流利的普通话，而我带着浓重口音，第一次开口就引来哄笑。我住在八人间的宿舍，每周从家带一罐咸菜，就着食堂的米饭吃五天。最难受的是想家，夜里蒙着被子偷偷哭。但每次想到父母在地里劳作的身影，想到村里人期待的目光，我就告诉自己：必须坚持下去。
初中三年，我是全校最早到教室、最晚离开的那个人。路灯下背英语，厕所里做数学题，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上了。初三那年，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，整夜睡不着，头发大把地掉。班主任带我去看医生，对我说：“别给自己太大压力。”可我怎么能没有压力？我是全村人的希望啊。
中考那天，我发挥失常，离县重点高中差三分。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家，觉得这辈子完了。没想到第三天，村长和几个乡亲来到我家，把一沓皱巴巴的钱放在桌上——那是全村人凑的择校费。村长说：“娃，咱们村几十年没出过大学生了，你一定要争气。”
那一刻，我看着桌上那些五块、十块凑起来的钱，看着乡亲们饱经风霜却充满期待的脸，泪水模糊了视线。我知道，我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梦想，还有一个村庄几代人的希望。
高中三年，是我人生中最艰苦也最充实的时光。为了省钱，我一天只吃两顿饭；冬天没有厚棉被，就把所有衣服盖在身上。但也是这三年，我真正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。在书里，我认识了牛顿、爱因斯坦，读懂了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，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。高二文理分科，我选择了理科，因为老师说：“学好数理化，走遍天下都不怕。”
高考前夜，我整夜未眠。不是紧张，而是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悲壮。走进考场时，我回头看了看等在校门外的父母和乡亲，他们朝我用力挥手。
当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时，整个村子都沸腾了。我被省城最好的大学录取了。那天，父亲第一次喝了酒，满脸通红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；母亲一边笑一边抹眼泪。村长买来鞭炮，噼里啪啦响了很久。
离开家的那个清晨，全村人都来送我。走过那条熟悉的出山路，我第一次发现，原来山路这么窄，两边的山这么高。但在山路尽头，有汽车在等我，它将载我去往一个全新的世界。
大学四年，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知识。我当家教挣生活费，泡在图书馆直到闭馆，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交朋友。每个寒暑假回家，我都会去村小给孩子们讲课，告诉他们山外有什么。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，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
如今，我在城市里有了稳定的工作，把父母接来同住。父亲第一次坐电梯时紧张得不敢动，母亲学会了用智能手机视频聊天。每次回家乡，看着通到村里的水泥路，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走出去又走回来建设家乡，我就想起李老师的话：“读书改变命运。”
是的，读书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。但它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命运，还有我们一家人的命运，甚至影响着家乡更多孩子的命运。去年，我资助村小的两个学生考上了县重点中学。收到他们报喜的电话时，我正在城市的霓虹下加班。挂掉电话，我站在落地窗前，看着这座曾经遥不可及的城市，忽然明白：知识就像一根接力棒，从李老师手中传给我，现在我又传给了下一代。
那条走出大山的路，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。而我最欣慰的是，我不再是独行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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