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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我十六岁，正上高二。他是个转校生，春天的时候，安静地出现在我们班教室的后门。他话不多，坐在我斜后方，我们最初的交集，无非是互相借块橡皮，或者传一张无关紧要的纸条。真正熟络起来，是因为我们都喜欢学校后面那条栽满梧桐树的老街，放学后总爱去那儿绕一圈。春天的梧桐正抽新芽，阳光透过嫩绿的叶子，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。我们并排走着，聊着不着边际的梦想，聊着解不出的数学题，聊着各自琐碎的烦恼。空气里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，还有少年人特有的、微甜的悸动。
我记得特别清楚，那是我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周。课间，他忽然很认真地问我：“你喜欢小狗吗？”
“喜欢啊，”我一边整理着上节课的笔记，一边随口答，“可我爸妈不让养，说影响学习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，没再说什么，眼神却有些闪烁，像是在偷偷谋划着什么。我当时并没在意，只当是寻常的闲聊。
生日那天，是个周五。放学铃声一响，同学们嬉笑着涌出教室。我正慢吞吞地收拾书包，他走过来，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色塑料袋，神情有些局促，耳根微微泛红。
“这个……给你。”他把袋子递过来，声音比平时低一些，“生日快乐。”
我接过来，低头一看，袋子里就装着这只毛绒小狗。它那时可真新啊，毛蓬松又顺滑，两颗黑色的玻璃眼珠亮晶晶的，脖子上还系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。它憨憨地、老实地待在塑料袋里，样子有点傻，又特别真诚。
我一下子愣住了。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男生送的礼物，而且是这样一份完全出乎意料的礼物。我的心跳得很快，脸上也有些发烫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，只会笨拙地重复着：“谢谢，谢谢……”
他好像比我更不好意思，挠了挠头，说：“你不是喜欢小狗嘛。这个……不会影响学习。”说完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。
我一个人在渐渐空下来的教室里，抱着那个装着小狗的塑料袋，站了很久。窗外的夕阳把教室照成一片暖金色，手里的塑料袋窸窣作响，心里却被一种巨大而柔软的温暖填满了。那种感觉，就像在寒冷的冬天，突然捧住了一杯滚烫的热水，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全身。
从那以后，这只小狗就成了我生命里一个固定的角色。
高三那一年，压力大得喘不过气。无数个深夜，我对着做不完的试卷和习题册掉眼泪。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，我就会把它抱在怀里，把脸埋进它柔软的长毛里。它不会说话，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，吸收我所有无声的焦虑和委屈。我常常一边哭，一边对着它自言自语，说那些不敢对父母、对朋友说的话。它是我那段灰暗、紧张岁月里，唯一不会评判我、只会全然接纳我的伙伴。
后来，我们毕业了。像大多数校园故事一样，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读大学。距离和时间，慢慢冲淡了最初的那份悸动。我们依然会在节日里发一句问候，在朋友圈里看到彼此的近况，但那条曾经一起走过的梧桐老街，终究是留在了身后。
刚上大学的那段日子，我人生地不熟，常常感到孤独。宿舍的床是硬的，陌生的环境是冷的。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不多，但它是一定在的。我把它放在寝室的枕边，看着它，就会想起那个春天，那条老街，那个递给我塑料袋时脸红红的少年。它像一个温柔的锚，定住了我漂泊的乡愁，也定住了我那段青涩而美好的青春记忆。
再后来，我工作了，恋爱了，又失恋了。有一次失恋，哭得撕心裂肺，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。那天晚上，我又是抱着它睡的。在成年人的世界里，我们学会了掩饰情绪，学会了体面地告别，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意地哭喊。只有抱着它的时候，我才可以重新变回那个脆弱、不需要任何伪装的小女孩。它身上，凝结着太多这样的时刻——那些不为人知的伤心、迷茫和脆弱。
如今，我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一个毛绒玩具而脸红心跳的少女了。我的生活里有了更多需要操心的事，工作、房贷、人际应酬……日子过得忙碌而具体。他呢，也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，有了他自己的轨迹。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，朝着各自的方向，越走越远。
可是，这只小狗还在。
它静静地待在床头，看着我一天天长大、成熟、变老。它的绒毛里，藏着十六岁那年的梧桐树影，藏着十七岁生日的羞涩与惊喜，藏着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，藏着离家的孤独和失恋的苦涩。它不再仅仅是他送的礼物，它是我整个青春岁月的见证者，是我所有秘密心事的收藏罐，是我一路走来，始终如一的、最沉默也最忠实的陪伴。
有时候，夜深人静，我靠在床头看书或者刷手机，手会无意识地搭在它身上，轻轻抚摸着那不再崭新的绒毛。我会想起他，想起那个春天的午后。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，他的面容在脑海里甚至不再清晰，但那份最初收到礼物时，心里“咯噔”一下的、被郑重对待的感动，却依然鲜活。
它就在那儿，我的小狗。它不会说话，但它什么都记得。它用一身旧旧的、柔软的毛，告诉我，有些东西，一旦被真心地赠予，被珍重地收藏，就会超越时间，超越送礼物的人本身，成为一种永恒的温度。这温度，陪着我，从过去，到现在，到我看不见的、很远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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