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的灯我不敢开太亮,只拧开最暗的那一盏。淘米的时候,水龙头只敢开细细的一股,怕哗啦啦的声音吵醒他。冰箱门慢慢拉开,取出昨晚就泡好的黄豆。他最近总说胃不舒服,外面卖的豆浆太甜,还加了香精,我就想着自己磨。
豆浆机低声嗡鸣着,我开始和面。面粉筛了又筛,加水的时候一点点地加——他喜欢吃软一点的饼,但不能太烂,要有嚼劲。切葱花时刀提起又落下,尽量不碰到砧板。洋葱丝切得细细的,他最爱卷在饼里吃。
窗外的天从深蓝变成鱼肚白,豆浆的香味慢慢飘出来。第一张饼下锅时,油滋滋地响,我赶紧把抽油烟机开大了一档,又回头望望卧室门——还好,没动静。
烙到第三张饼时,我想起他上周随口说想吃溏心蛋。鸡蛋在锅边轻轻一磕,蛋黄晃晃悠悠地滑进平底锅,蛋白迅速凝固成白边,中间的蛋黄还颤巍巍的。对,就是这个火候。
全部忙完已经七点半。餐桌摆好了:豆浆在白瓷碗里冒着热气,葱油饼金黄,溏心蛋煎得恰到好处,还有一小碟榨菜丝——他喝粥必备的。我还特意用胡萝卜刻了朵小花,摆在盘子边上,傻傻的,但以前他总说这样有生活气。
他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时,我正在擦灶台最后的油渍。
“早上好呀。”我转过身,围裙还没解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,径直走进卫生间。水声哗哗地响了一阵,出来时一边看手机一边往门口走。
“你不吃早饭吗?”我指着那一桌。
他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:“啊,没看见。不吃了,早上开会。”
门“咔哒”一声关上了。
我站在原地,围裙口袋里还装着刚刻完胡萝卜花的小刀。餐桌在晨光里显得特别安静,豆浆的热气已经不太明显了,那朵胡萝卜小花蔫蔫的。
“没看见。”这三个字在脑子里转来转去。
怎么会没看见呢?豆浆机还在料理台上没来得及收,平底锅也还热着,厨房里全是葱油饼的香味。我就站在餐桌旁边,身上系着沾了面粉的围裙。
我走到窗边,楼下他的车正启动离开。忽然想起很多个类似的早晨——他说没看见我新换的窗帘,没看见我剪了头发,没看见我特意把他白衬衫的领子手洗得特别白。
有一次我重感冒,他下班回来问我为什么没做晚饭。我说发烧了,在床上躺了一天。他说:“哦,没看出来。”那时我额头还贴着退烧贴。
还有他生日那天,我跑遍全城买到他小时候吃过的老式糕点。他看了一眼说:“这东西现在谁还吃?”后来那盒点心慢慢变硬,最后被我扔掉了。
厨房的灯还开着,我走过去关掉。天已经完全亮了,阳光照进来,能看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。餐桌上的食物渐渐凉透,豆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。
我开始收拾。饼倒进垃圾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,豆浆顺着水池流走。洗锅的时候,锅底粘着一点糊掉的面渣,我用钢丝球使劲刷,刷着刷着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不是生气,真的。就是一种特别深的无力感,像你精心准备了一场盛宴,客人却从后门悄悄走了。
我把胡萝卜小花放在手心,它已经有点发软,边缘不再锋利。想起刚结婚那年,我煎糊了一个鸡蛋,他笑着说糊的更香,然后真的全吃光了。那时他什么都能看见,看见我手指上贴的创可贴,看见我熬夜的黑眼圈,看见我藏在日常琐碎里的、笨拙的爱。
现在想来,也许不是他视力变差了,而是我在这段关系里变得太透明。像空气,无处不在,支撑着他的生活,却最容易让人忽略存在。
最后我还是把剩下的饼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——他晚上饿了可能会吃。擦干净餐桌,把豆浆机清洗完毕,围裙叠好挂回原处。
做完这一切,我站在厨房中央,这个我待了快两个小时的地方,现在整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而新的一天,才刚刚开始。
窗外,邻居家的阳台上,一个老太太正在给花浇水。老爷爷站在她身后,轻轻把她滑落的一缕白发别到耳后。这个动作那么自然,那么日常。
我忽然明白,爱或许不需要多么惊天动地。它就在这些晨昏交替的琐碎里,在对方能看见你用心准备的早餐里,在能看见你悄悄老去的痕迹里,在能看见你沉默付出的一切里。
看见,是最基本的尊重,也是最深沉的爱。
而那个早晨,他没能看见的,不仅仅是一桌温暖的早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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