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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第几次来他家了？我记不清。但每次来，我都会把这个杯子放在他的床头柜上——靠右的位置，离床近些，这样他半夜醒来伸手就能够到。
可今天，那个位置被占了。
他的床头柜焕然一新。深灰色的烤漆表面亮得能照出我错愕的脸，上面整齐地摆着一盏造型极简的台灯，一本看到一半折了角的《挪威的森林》，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黑色闹钟。我的杯子呢？我环顾四周，最后在书桌最角落发现了它，和一堆旧杂志挤在一起，杯盖还沾着点灰尘。
“那个旧柜子我昨天扔了。”他从浴室出来，擦着头发，“新买的，怎么样？”
我张了张嘴，想问“那我的杯子放哪儿”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，就显得自己特别可怜。
其实从一开始，我就知道要融入他的生活有多难。
他是个特别有条理的人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有严格的规定。遥控器必须对齐茶几边缘，书籍按高矮排列，连冰箱里的鸡蛋都要朝同一个方向。而我是个随性的人，喜欢把杯子随手放，看过的书会摊在沙发上，穿过的外套经常挂在椅背。
为了能多陪他过夜，我买了这个保温杯。他说过不喜欢半夜起来还要去厨房倒水，说那样会完全清醒然后失眠。于是我精挑细选了这个——保温12小时，单手就能开盖，不会漏水，颜色是他喜欢的深蓝。
第一次把杯子放在他旧床头柜上时，他愣了一下：“放这里？”
“嗯，这样你晚上渴了就能喝到温水。”
他没再说什么。后来每次我来，都会很自然地把杯子放在那个固定的位置。渐渐地，这成了我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——杯子在，我在；杯子不在，就是我没来过。
有次我出差一周，回来时发现杯子被收到了柜子里。他解释说打扫卫生时收起来了，可我分明看见柜子里还有空位。那天晚上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：在这个家里，我始终是个客人。客人带来的东西，主人是可以随意处置的。
但我还是选择相信，时间会改变一切。
我开始留意他的习惯，记住他所有的不喜欢。茶叶只泡三分钟就要取出，拖鞋要放在床的右侧，枕头需要拍松到某个高度。我甚至能从他翻身的频率判断他是否快要醒来，然后适时地把温水递到他手里。
“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。”他曾经这样说过，带着欣赏的笑意。
我以为这是进步，是慢慢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。可现在看着那个崭新的床头柜，我才恍然大悟——了解不等于接纳，熟悉不意味着归属。
“杯子怎么放那儿了？”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。
他看了一眼书桌角落：“新柜子表面很娇贵，我怕放杯子会有水渍。”
很合理的解释。太合理了，合理到让我所有的不适都显得无理取闹。
我走到书桌前，拿起那个蒙尘的杯子。三年了，它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在他身边的夜晚。记得有一次我发烧，他半夜一次次地起来给我换水，那个杯子就一直在床头亮着微光，像一个小小的灯塔。还有一次我们吵架，我赌气要把杯子带走，他在门口拉住我，说：“杯子留下吧，你明天还要来喝水的。”
现在想来，也许他留的从来只是杯子，不是我。
我把杯子拿到厨房，里里外外洗干净。水流哗哗作响，我盯着自己的倒影在不锈钢杯身上扭曲变形。这杯子保温效果还是很好，握在手里暖暖的，可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下去。
回到卧室，他已经在床上看手机了。新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，把他和那一片区域照得温馨舒适。而我的杯子在我手里，找不到它的位置。
最后，我把杯子放在了地上，靠床脚的位置。
“先放这儿吧，”我说，“明天我带走。”
他抬起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天晚上，我很久都没睡着。黑暗中，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杯子在地上的轮廓，那么卑微，那么勉强。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：爱一个人，就是在他家里拥有一个固定的位置。
而我在这个家里，连放一个杯子的位置都没有。
凌晨时分，他习惯性地伸手往床头柜摸索，摸了个空。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，这时我才把地上的杯子递给他。他接过，喝了两口，然后像是突然清醒了，看着手里的杯子，又看看我。
“还是放在床头方便些。”他说着，把杯子放在了新柜子上——那个不允许留下水渍的、光洁如镜的新柜子上。
那一刻，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。可不知道为什么，眼泪就下来了。
因为我知道，这不是胜利。这只是他半梦半醒间的妥协，等天亮了，等完全清醒了，这个杯子还是会回到地上，或者书桌的角落，或者任何一个不碍事的地方。
而我，不能再假装看不见这个事实——当你需要不断证明自己应该存在时，这个地方已经不值得停留了。
天快亮时，我起身穿好衣服。他还在睡，呼吸均匀。我轻轻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，最后喝了一口水，然后把它放在厨房的台面上。
没有留纸条，也没有发信息。有些离开不需要宣言，就像有些存在从未被真正认可。
关门的声音很轻，轻得就像我从未来过。街道上晨雾弥漫，我空着手走在里面，第一次感觉到，原来放下一个杯子，可以如此沉重，又如此轻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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