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,身边空荡荡的。那个本该站在这里,和我一起惊叹的人,再也不会来了。
她是我外婆。一个瘦瘦小小的南方女人,说话软软的,像浸了蜜糖的水。我童年里最鲜亮的颜色,几乎都是她给的。父母工作忙,寒暑假我便成了她的小尾巴。她家就在这片荷塘边上,推开木窗,就能看见无边的绿色。
七岁那年的夏天,我第一次跟她去看荷花。天还没大亮,她就轻轻摇醒我:“囡囡,快起来,再晚太阳出来,花就看不清了。”我揉着惺忪的睡眼,被她牵着手,走在露水打湿的田埂上。晨雾像一层薄纱,笼着整片荷塘,那些含苞的、半开的、全盛的花,在朦胧中影影绰绰,像一个个还没醒来的梦。
“你看,”她指着最近的一朵,“这花苞,鼓鼓的,像不像你生气时鼓起的腮帮子?”我咯咯地笑。她又指向另一朵完全绽开的:“这朵啊,打开了心扉,把自己最里面的莲蓬都给太阳看了,实诚。”她的比喻总是这么朴素又生动。
她教我认荷花。说单瓣的清爽,重瓣的富态;说清晨的花瓣上带着“仙女的眼泪”(露珠),最好看;说中午的花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,不如早上精神。她还会小心翼翼地摘一片巨大的荷叶,倒扣在我头上,像一顶碧绿的斗笠。雨水过后,她让我去摇动荷叶的茎秆,看里面蓄着的亮晶晶的水珠,如何像水银一样滚来滚去,最终“哗啦”一下倾泻出来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那是我童年里顶好的玩具。
看累了,我们就坐在塘边的石头上。她会从口袋里变出用手帕包着的几块绿豆糕,或者几颗脆脆的莲蓬。她剥着嫩绿的莲子,把翠衣仔细去掉,露出白胖胖的果肉,塞进我嘴里。那股清甜,带着一丝微苦的尾韵,瞬间在舌尖化开,至今仍是我记忆里夏天的味道。她一边剥,一边慢悠悠地讲她小时候的事,讲这片荷塘几十年的变迁,讲她像我这么大时,是如何在这里摸螺蛳、摘菱角。
那时候觉得,夏天很长,荷花年年都会开,外婆也会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。
后来,我上学,工作,离开家乡的城市。回去看她的时候越来越少。电话里,她总说:“囡囡,你忙你的,我好着呢。就是今年的荷花开得真好,你要是能回来看看就好了。”我总敷衍着:“等有空,等放假,等下一个夏天。”
直到那个夏天,母亲打来电话,声音哽咽。我赶回去时,她已经很虚弱了,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那个下午,她精神稍好一些,拉着我的手,看着窗外,喃喃地说:“荷花……该开了吧?”我忍着泪,使劲点头:“开了,开得特别好,跟以前一样。”她笑了,眼神有些涣散,好像透过窗户,真的看到了那片荷塘。她用极轻的声音说:“可惜……今年,不能陪我的囡囡去看了……”
她的手,在我手里,慢慢失去了温度。
处理完所有后事,已是盛夏。我鬼使神差地,又一次走到了这片荷塘边。景色依旧,甚至比记忆中的更为繁茂。荷花还是那样不管不顾地开着,热烈,奔放,无视人间的悲欢离合。蜻蜓立在荷尖上,蝉鸣聒噪不休。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那个清晨一模一样。
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。
再也没有人会在黎明前温柔地唤醒我;再也没有人会用那些可爱的比喻给我讲解每一朵花;再也没有人会给我戴上荷叶斗笠;再也没有人会为我剥好一把清甜的莲子;再也没有那只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,牵着我走过这田埂了。
我一个人,沿着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,慢慢地走。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更显得形单影只。我在那块我们常坐的石头上坐下,坐了很久。风吹过荷塘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叹息,又像低语。我仿佛能听见她就在身边,用那软软的声音说:“囡囡,你看那朵,开得多好。”
物是人非。这个词,以前只在书里读过,直到此刻,才真正懂得了它那沉甸甸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分量。
我终于明白,有些风景,之所以美丽,不仅仅在于风景本身,更在于身边那个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。当那个人不在了,再绚烂的景致,也仿佛失去了灵魂,只剩下空洞的色彩和线条,提醒着你那份永远的缺失。
天色渐晚,游人散尽。我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荷塘。它在,她却不在了。往后的每一个夏天,荷花依然会如期而至,轰轰烈烈地绽放。而我,大概也会再来看,只是,再也没人陪我了。
那份独一无二的陪伴,连同那个为我剥莲子的老人,一起被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,成了我心底,一个关于夏天,关于荷花,最柔软、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。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:光标文章网 »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,不排除杜撰可能,仅可一观。
光标文章网
热门排行
阅读 (96)
1市场调研助理:协助项目的问卷整理阅读 (96)
2在跨境电商做选品:从踩坑滞销到爆单的选品逻辑阅读 (83)
3想和他一起去海边散步看星星阅读 (76)
4网上买薯片,收到后袋子漏气阅读 (76)
5明知没有结果 可心疼还在继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