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的第一个师父,是所里公认的刑案“老炮儿”张律师。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,话不多,看人的眼神却像能穿透什么似的。我兴冲冲地报到,满脑子都是法庭上慷慨陈词的画面。他倒好,递给我一沓卷宗,厚厚的,像块砖头。“先把这些看完,”他说,“别急着想怎么辩,先学会怎么看。”
头一个月,我几乎没摸过法庭的门槛。每天就是看卷宗,没完没了地看。盗窃、伤害、诈骗……各种案由。师父要求我每看一个案子,都要写出阅卷笔录,不是简单摘抄,而是要把证据链条、矛盾点、疑点一一列明。起初我觉得枯燥,这跟我在法学院做的案例分析有什么区别?直到有一次,我自信满满地把一份故意伤害案的阅卷报告交给师父。他扫了几眼,拿起红笔,在某一页的证人证言上画了个圈。
“这个证人,案发时站在什么位置?”他问。
我愣了,赶紧翻回去看:“呃……证言里说在马路对面。”
“马路多宽?”
“没写。”
“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?”
“晚上……九点左右。”
“路灯情况呢?他视力怎么样?这些卷里都没有,但你得想到。”师父放下笔,看着我,“看不清,就可能听错;站得远,就可能看错。这些细节,决定了证言的可信度。”
那一刻,我脸上有点发烫。我明白了,他让我看的不是冷冰冰的文字,而是文字背后活生生的场景,和场景里可能存在的每一个缝隙。这不是理论,是实战的基本功。
第一次跟着师父去会见当事人,是个涉嫌合同诈骗的年轻人,关在看守所里。进去前,师父提醒我:“多听,少说,注意观察他的神态和肢体语言。”见到那年轻人时,他眼神惶恐,说话颠三倒四。我按捺不住,想用在学校里学的那套逻辑去追问细节。师父轻轻摆手制止了我。他等年轻人情绪稍微平复,才开始问话,语气平缓,问题具体,甚至聊了些家常。慢慢地,年轻人松弛下来,说出了几个关键细节,这些细节后来成了辩护的突破口。
出来后,师父对我说:“面对高墙,他们本来就慌。你是律师,不是审讯官。你得先让他信任你,把你看作是来帮他的,话匣子才能打开。”这话,我记到了今天。
真正让我对“专家”二字有切肤理解的,是跟着师父办的一个抢劫案。当事人被控持刀抢劫,证据看起来对他很不利:有被害人指认,有同案犯供述,还在他住处附近找到了类似的水果刀。眼看就要开庭,当事人几乎绝望。
我们都熬了几个通宵,反复翻看卷宗。师父带着我,像篦子梳头一样,一遍遍梳理证据。终于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我们发现了一份关于刀具的鉴定报告。报告描述,作案刀具刀柄上有特殊的红色纹路。而警方起获的那把刀,虽然型号一致,但刀柄是纯黑色的,没有任何纹路。
这个差异太细微了!侦查阶段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。师父抓住这一点,在法庭上进行了激烈的质证。他并没有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的法学理论,就是死死咬住这个客观证据的矛盾点,反复追问侦查人员,追问鉴定人。最终,合议庭采纳了我们的意见,认为起获的刀具不能排除合理怀疑,不能作为定案依据。关键物证链断了,其他证据也随之动摇,当事人被宣告无罪。
宣判那一刻,当事人和家属哭成一团。我站在师父身后,看着他平静地整理文件,心里翻江倒海。我忽然懂了,所谓“专家”,不是懂得多少高深理论,能讲出多少大道理,而是在纷繁复杂的表象下,能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支点,并且有足够的耐心、细心和勇气,去撬动它。这种能力,是在无数个日夜,对着如山卷宗,一个字一个字“抠”出来的;是在一次次会见、调查、庭审中,慢慢“泡”出来的。
现在,我也开始独立办案,也带上了年轻的助理。我常常会想起师父当年带我走过的路。我会像他一样,要求我的助理静下心来看卷宗,注重每一个细节;我会告诉他们,去见当事人时,眼神要真诚,语气要平和;我会和他们一起,在看似铁证如山的案卷里,寻找那一道可能透进光来的缝隙。
这条路不好走,常常感到疲惫,有时也会有无力感。但每当想起那个因刀柄颜色不同而重获自由的年轻人,想起他家人那充满感激的泪水,我就觉得,这一切都值了。做刑辩律师,成不了什么耀眼的“明星”,它更像一个匠人,用专业、责任和一点点执拗,去守护法律赋予每个人的那份公正。这条路,我还得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,就像我的师父那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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