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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仰起头，瞬间屏住了呼吸。
密密麻麻的星星，像谁打翻了一袋钻石，哗啦啦全撒在了黑丝绒上。银河真的是一条河，泛着朦胧的光，从头顶浩浩荡荡地流过去。我躺在竹床上，感觉自己快要被吸进那片深邃里去了。
“最亮的那几颗，是牛郎和织女。”外婆的手指向天空，“看见没？河这边最亮的是织女，河那边亮一些的是牛郎，他两边还各有一颗小星星，那是他们挑着的两个孩子。”
我眯着眼睛找啊找，突然就看见了——原来故事真的写在天空上。牛郎星果然带着两颗小星，隔着银河，与对岸的织女星遥遥相望。那一千多光年的距离，在童年的我眼里，不过是外婆故事里的一道浅浅天河。
“他们每年七月初七才能见一面呢。”外婆轻轻说。
我心里一紧：“那其他三百六十四天，他们怎么办？”
外婆笑了，蒲扇的风拂过我的脸颊：“就看着呗。知道对方在那里，亮着，就够了。”
那时的我不懂，只觉得星星们真可怜，明明看得见，却够不着。
竹床吱呀吱呀地响，萤火虫在草丛间明明灭灭。外婆开始哼一首古老的歌谣，声音沙哑而温柔。她的手指还指着星空，一颗一颗地教我认：“那边七颗像勺子的，是北斗七星……勺柄指东，就是春天了……顺着勺口那两颗延伸出去，找到北极星，它永远都在正北方……”
我努力记住这些星星的名字和位置，仿佛在认识一群新朋友。天蝎座的红心大火星特别醒目，天鹅座展开巨大的十字架，牛郎织女分列银河两岸。整个天空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光点，而是一个个等待解读的故事。
那个夏天，星空成了我最期待的电视连续剧。每个晴朗的夜晚，我都会准时躺上竹床，看星星们登场。有时月亮来得早，星星就稀疏些，像害羞的姑娘；有时月亮迟迟不来，星星便大胆地璀璨着，把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人间。
外婆说，她小时候也是在这个院子里，她的外婆教她认这些星星。“一样的星星，一样的夏天，一代一代的人，都这么看过来了。”
离开乡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，我独自在院子里坐了很久。夜露打湿了衣角，我还是舍不得进屋。我想把这片星空装进行李，带回那个只有零星几颗星星的城市。
“傻孩子，”外婆摸摸我的头，“星星一直都在的。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，只要抬头，看见的还是这些星星。它们认得所有看过它们的人。”
回城后，我果然再也没见过那样璀璨的星空。城市的灯光太亮，把星星都冲淡了。偶尔能在夜空中找到最亮的几颗，但那条浩瀚的银河，再也看不见了。
高中时迷上天文，买了望远镜，才知道童年认的那些星星，每一颗都那么了不起。织女星是全天第五亮的恒星，距离我们25光年；牛郎星更近，只有16.7光年。它们看起来是邻居，实际上隔着遥远的16光年——连光都要跑上16年。原来外婆故事里那道“浅浅天河”，竟是如此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而北极星，那个永远忠实的指北针，其实也在缓慢移动。因为岁差，一万两千年后，织女星会成为新的北极星。连永恒都是相对的，这让我莫名惆怅。
大学毕业后，工作、生活，忙得团团转。偶尔在加完班的深夜，会站在公寓的阳台上，在光污染严重的夜空中寻找熟悉的星星。找到了，心里就会安静下来，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。
前年夏天，外婆病重，我赶回乡下。她躺在床上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夜里我守着她，她突然清醒过来，轻声说：“囡囡，我想去看看星星。”
我扶她坐到轮椅上，推到院子里。还是那个院子，还是夏天的夜晚，星空依旧璀璨，仿佛这二十多年时光从未流逝。
外婆仰着头，看了很久很久。她的眼睛映着星光，格外明亮。
“牛郎还在等织女呢。”她突然说。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，银河依旧横亘天际，那两颗星依旧隔河相望。
“其实他们不是一年见一次，”外婆的声音很轻，“他们是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对方。你看，牛郎的光走到织女那里要十六年，织女的光走到牛郎那里也要十六年。他们看见的，都是对方十六年前的样子。可是有什么关系呢？知道对方在那里发着光，哪怕看见的是过去的影子，心里也是暖的。”
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。
原来，仰望星空，就是在仰望时间。那些星光，有的走了几十年、几百年、几千年才抵达我们的眼睛。我们看见的，是它们的过去；它们看见的，是我们的过去。在这交错的光阴里，我们和星星其实一直在相互凝望。
外婆在那个秋天走了。送葬的队伍在凌晨出发，天还没亮。我抬头，看见满天星斗格外清晰，牛郎织女星正要西沉。我突然明白，外婆并没有离开，她只是变成了星光，需要很多很多年之后，才能抵达她在乎的人眼里。
如今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夏天的时候，我会带他们去郊外露营，指着天空教他们认星星。还是那七颗北斗，还是那颗北极星，还是牛郎织女隔河相望。孩子们兴奋地指指点点，一如当年的我。
“爸爸，牛郎和织女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？”女儿问。
“他们每时每刻都看得见对方，”我摸摸她的头，“就像爸爸永远看得见你一样。”
妻子在旁边微笑，递给我一杯热茶。我们并肩看着星空，谁也没再说话。
有些话不必说，星星都懂。就像有些人在身边，哪怕沉默，也觉得安心；有些人远在天边，知道他们在那里发着光，就足够温暖。
夏日的星空依旧亮着，没了他，我们还在共同仰望。外婆化作了星光，我成了在地上指星星的人。一代人老去，一代人长大，而星空永远在那里，记录着所有仰望过的眼睛，收藏着所有许过的心愿。
星光如水，流淌过我们的生命。那些一起看过星星的人，其实从未真正离开——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，继续在夜空里，温柔地注视着地上的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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