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那种礼节性的、轻轻的拥抱,是那种用尽了全身力气的,好像要把我揉进他生命里的拥抱。他的手臂环着我,那么紧,紧到我几乎能听见他胸腔里心脏沉重而有力的跳动,咚,咚,咚,像一面擂响的战鼓,震得我耳膜发嗡,也震碎了我心里那层冰壳子。
那时候,我刚经历了一场人生的败仗。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,就是一连串琐碎的、让人喘不过气的失意。工作上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搞砸了,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,感觉自己在同事和上司面前都抬不起头;和交往多年的女友也走到了尽头,没有激烈的争吵,就是一种疲惫的、默契的疏远,像一杯反复冲泡的茶,终于淡得没了味道。我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公寓里,拉上窗帘,拒绝所有的电话和邀约。我觉得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破旧玩偶,浑身都散发着失败和霉味。
周末,母亲打电话来,照例是嘘寒问暖。我强打着精神,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“都挺好,没事,忙得很”。但她沉默了几秒,只是说:“我让你爸给你捎了点东西,他明天给你送过去。”
父亲要来的消息,让我有些慌乱。我父亲是个典型的、不怎么善于表达感情的中国式父亲。他退休前是名技术工人,双手总是布满洗不掉的油污和粗粝的老茧。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,他永远是沉默的、忙碌的。我们的交流仅限于“吃饭了”、“钱还够不够”、“好好学习”。他从不问我“开不开心”,我也从未向他撒过娇。我们之间,隔着一道无形的、名为“男人”的墙。
第二天,我不得不打起精神,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。下午,门铃响了。打开门,父亲站在外面,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、沉甸甸的编织袋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,头发比我上次见他时又白了不少,脸上是被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。
“爸。”我侧身让他进来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,把编织袋提进来,放在墙角。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。他环顾了一下四周,目光扫过我没来得及扔的外卖盒子,最终落在我身上。
“瘦了。”他吐出两个字。
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一下,却没成功。我去给他倒水,他在沙发上坐下,双手放在膝盖上,姿势有些僵硬。我们之间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我预想着他会问工作,问感情,我已经在肚子里打好了敷衍的腹稿。
但他什么也没问。
他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,然后站起身,走到那个编织袋旁,蹲下身开始往外拿东西。他拿出来的,是我完全没想到的。
先是一包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土,他摊开报纸,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泥土。“这是你妈从老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挖的,她说你阳台上的花总养不好,用这个土,有肥气。”
接着是一大罐腌萝卜,玻璃罐子擦得锃亮,里面红白相间的萝卜条看着就爽脆。“你妈说你爱吃这个,下饭。”
然后,他居然拿出了一床厚厚的、蓬松的棉被。被子用崭新的被套装着,但一看那扎实的厚度,就知道是老家弹棉花匠人做的那种,沉甸甸的。
“天冷了,城里卖的羽绒被轻飘飘的,不压风。这个暖和。”他抱着被子,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。
我看着那一地零零碎碎、却塞满了父母心思的东西,看着父亲蹲在那里的、有些佝偻的背影,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。我想说点什么,谢谢,或者抱怨他们太麻烦,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所有的委屈、所有的疲惫、所有强装出来的坚强,在那一刻土崩瓦解。我的鼻子一酸,视线迅速模糊了。我赶紧低下头,不想让他看见。
可他还是看见了。
我听见他站起身的声音,然后,他走到了我面前。我没有抬头,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,拼命想把那阵泪意憋回去。我觉得自己很没用,三十多岁的人了,还在父亲面前掉眼泪。
然后,我感觉到一双粗糙的大手,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上,像小时候我发烧时,他试探我额头温度那样。那手掌很硬,硌得我头皮有点疼,但动作却异常轻柔。
下一秒,那双大手滑到我的后背,猛地用力,把我整个地、结结实实地拥进了他的怀里。
我完全愣住了。
这是我记忆里,父亲第一次这样拥抱我。不是小时候把我举过头顶的那种嬉闹,也不是我离家时拍拍肩膀的那种鼓励。这是一个真正的、属于成年男人之间的,沉默的、却充满力量的拥抱。
他的身上,有淡淡的烟草味,有从老家带来的、风尘仆仆的尘土气,还有一股我只在他身上闻到过的、类似机油和阳光混合的、踏实无比的味道。他的肩膀比我想象的要宽阔,胸膛也比我想象的要厚实。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,下巴抵着我的头顶。
我一动不动,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外套布料的纹理,感觉到他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的颤抖。他没有说一句话,没有“别哭了”,没有“没事的”,更没有“男子汉要坚强”之类的大道理。
他就只是抱着我,紧紧地抱着。
而就在这片无言的、坚实的温暖里,我心底那座冰封的堤坝,轰然倒塌。我不再挣扎,不再强忍,任由眼泪汹涌而出,很快就浸湿了他肩头的夹克。我开始还是无声地流泪,后来变成了压抑的抽泣,最后,我像个走丢了很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,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。我把所有的委屈、不甘、失落和恐惧,都哭了出来。
他始终没有动,只是手臂收得更紧了些,仿佛在告诉我:“哭吧,爸爸在这儿。”
那个拥抱,持续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可能只有一分钟,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当我终于慢慢平静下来,只剩下偶尔的抽噎时,他松开了我。他的眼睛也有些发红,但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有些笨拙地、胡乱地抹了抹我脸上的泪痕。
然后,他转身,开始默默地给我铺床。他把那床沉甸甸的棉被在床上展开,拉平被角,拍了拍,让它看起来蓬松又暖和。
那天晚上,父亲没有留下吃饭,他说母亲一个人在家,他不放心。我送他下楼,看着他坐上返回老家的大巴。车开走了,我回到那个清冷的公寓。
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身上的味道。我坐在沙发上,回味着那个拥抱。那温暖,不是太阳那种灼热的暖,而是像冬日里烧得正旺的炉火,不声不响,却能把周遭的一切都烘得暖洋洋、干爽爽的。它从我的皮肤,渗透到血液,再一点点流淌进我心里最冰冷、最潮湿的角落。
我突然明白了,那个拥抱里,包含了他所有说不出口的话。他知道我累了,他知道我受了伤,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经历一个艰难的坎。他不会用华丽的语言来安慰我,他只能用他最熟悉的方式——行动,来表达他的支持。那包土,那罐腌萝卜,那床棉被,还有那个用尽全力的拥抱,都是他无声的语言。他在告诉我:“孩子,别怕。家永远是你的后盾。天塌下来,有爸爸给你顶着。”
那一晚,我盖着那床新棉被,睡得格外踏实。被子的重量压在身上,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,就像父亲的那个拥抱。
从那以后,很多事情似乎并没有立刻变好。工作依然有烦恼,生活也依旧有波折。但我的心态不一样了。我知道,无论我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风雨,受了多重的伤,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,永远有一个怀抱为我敞开。那个怀抱不问我成败,不计较得失,它只是毫无保留地、用尽全力地给我温暖。
那个拥抱,成了我心底最坚实的力量源泉。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,我就会想起那个下午,想起父亲沉默却坚定的臂弯,想起那穿透一切阴霾的、炉火般的温暖。它让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父爱如山,我以前总觉得这句话太书面,太抽象。直到那个拥抱之后,我才真切地体会到,这座山,它或许沉默,但它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磅礴的、足以抵御一切风寒的力量。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:光标文章网 »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,不排除杜撰可能,仅可一观。
光标文章网
热门排行
阅读 (48)
1市场调研助理:协助项目的问卷整理阅读 (46)
2在跨境电商做选品:从踩坑滞销到爆单的选品逻辑阅读 (36)
3明知没有结果 可心疼还在继续阅读 (35)
4想和他一起去海边散步看星星阅读 (34)
5扫码领洗发水,收到后是小瓶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