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眼镜,是我父亲的。
父亲是个会计,一辈子都在和数字打交道。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,总隔着一层镜片。他下班回家,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第一件事就是摘下眼镜,用绒布仔仔细细地擦。那时候我趴在桌边写作业,他就坐在旁边看报纸。擦完了,他会把眼镜举到灯下,眯着眼看,直到镜片上找不出一个指纹、一点灰尘,才小心地戴上。然后,整个世界在他眼里,仿佛才又重新清晰、端正起来。
他的眼镜,就是他的一个精密仪器。透过它,他能从厚厚的账本里,揪出哪怕一分钱的差错;透过它,他能看清我成绩单上每一个细微的波动。那时候我有点怕他那副眼镜,总觉得镜片后面那双眼睛,太过锐利,什么都瞒不过。
我上中学那会儿,叛逆得厉害,觉得他那一套按部就班、锱铢必较的生活,简直乏味透顶。我们之间爆发过无数次争吵,为了成绩,为了我那些被他认为是“不务正业”的爱好。有一次吵得特别凶,我冲他吼:“你眼里就只有你的破数字!你根本不懂我!”他当时猛地摘下眼镜,重重地拍在桌上。那“啪”的一声,把我震住了。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斥责我,只是用那双没了镜片遮挡的眼睛看着我。我突然发现,那双眼睛,原来那么疲惫,眼角爬满了深深的皱纹,眼神里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我那时还无法理解的、近乎悲哀的茫然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拿起眼镜,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那一次,我第一次觉得,我好像赢了,但心里头却一点儿也不痛快。
后来,我离家去外地读大学,工作,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线的风筝,越飞越远。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,电话也常常是三言两语。我和父亲之间,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毛玻璃,彼此能看见轮廓,却再也看不清对方真实的神情。他老了,我是知道的。每次回去,都觉得他好像又缩水了一点,头发更白了一些。那副眼镜,似乎也显得比以前更大了,架在他消瘦的脸上。
直到前年秋天,母亲突然打来电话,说父亲住院了。我连夜赶回去,在医院病房里见到他。他正睡着,呼吸轻微,脸色蜡黄。那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眼镜,被母亲收着,就放在床头柜上。我拿起来,金属框冰凉。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它:镜腿因为常年的汗水浸润,有些地方已经变了色;鼻托也换过,不是原装的那个了。我下意识地把它戴上了。
一瞬间,天旋地转。
强烈的晕眩感袭来,世界在我眼前扭曲、模糊,太阳穴一阵发紧。我慌忙摘下来,心咚咚直跳。原来,父亲的度数,已经这么深了。原来,他透过这两片小小的玻璃看到的,是这样一个需要用力矫正,才能勉强清晰起来的世界。而我,却一直以为,他眼中的世界,本就该是那么泾渭分明、不容置疑的。
那一刻,所有年少时的不解和怨怼,仿佛都被这副眼镜折射出的晕眩感击碎了。我忽然明白了,他为什么总是那么谨慎,那么一丝不苟。因为他肩负着我们这个家,他不能看错任何一个数字,不能算错任何一笔账。他的世界,必须精确,必须稳定,不能有半点模糊。他的严厉,他的固执,都源于这副沉重的、让他不敢也不能摘下的“眼镜”啊。
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。整理他遗物的时候,母亲红着眼眶把这副眼镜递给我,说:“你爸戴了一辈子,留个念想吧。”我接过来,把它紧紧攥在手心,那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。
现在,它就放在我的书桌左边。我不再常常去戴它感受那份晕眩了。它就只是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的坐标。当我为了一个项目焦头烂额时,当我因为生活的琐碎而感到烦躁时,当我面对自己的孩子,忍不住想要发火时,我总会瞥一眼那副眼镜。
它提醒我,曾经有一个人,透过这样一副扭曲、费力的镜片,几十年如一日地,为他所爱的人,核算着一个清清楚楚、分毫不差的未来。我看书久了,眼睛酸涩时,也会拿起来,学着他的样子,用绒布轻轻地擦拭镜片,直到它们光洁如新,能清晰地映出我自己的眼眉。
父亲不在了,但他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,他为之付出一切的责任与爱,却通过这副冰冷的镜框,沉沉地传递到了我的手上。它告诉我,生活或许本就是模糊的、充满毛刺的,但我们总要努力地、用心地,去把它看得更真切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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