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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牵手逛街,现在并排走像陌生人

    那会儿,我们牵手逛街,手心总是汗津津的,分不清是我的,还是她的。夏天,柏油马路晒得发软,空气里浮着一股灼热的尘土气。她非要吃街角那家的草莓甜筒,我就攥着她的手,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。她的手很小,软绵绵的,我整个手掌能把它包住,像包住一只暖烘烘的、偶尔扑腾一下的小鸟。她一边舔着甜筒,尖尖的舌头小心地对付着快要融化的奶油,一边晃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,指东指西——“你看那件裙子!”“哇,那个气球是兔子形状的!”我其实没大看清裙子和气球,光顾着看她亮晶晶的侧脸,和鼻尖上那一点因为天热冒出的细小汗珠。她觉得甜筒太凉,递过来让我咬一口,我低头去咬,奶油蹭到了鼻子上,她笑得直不起腰,掏出带着淡淡栀子花香的面巾纸,踮着脚,仔仔细细地给我擦掉。那时候,整条街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音乐,为我们俩伴奏的。

    现在,我们还是并排走着。同一条街,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。只是中间,隔开了一段说不清的距离。

    这段距离,刚好能容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安然通过,不会再像以前那样,我们俩黏得太紧,总要侧身让别人。她的双手,现在要么插在风衣口袋里,要么就垂在身侧,偶尔会抬起来,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。我的手,也空着,无所适从地摆动着,最后也只能插进牛仔裤兜。兜里有钥匙、打火机,一些零碎的硬物,硌着手心。

    我们走着,步子迈得几乎一样大,频率一致,像两个训练有素的士兵。没有牵手,没有触碰,甚至连胳膊肘都小心翼翼地,避免任何不经意的碰撞。目光也是平行的,她看着街那边的橱窗,我看着街这边的车流。橱窗里模特穿着当季新款,车流是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。世界在我们中间划下了一条无形的线。

    偶尔,她会开口说句话。声音不高,平稳地融进周遭的噪音里。
    “好像要变天了。”
    “嗯,云厚了。”我答。
    或者她指一下前面,“那家店好像换招牌了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以前是卖什么的来着?”我努力回想,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、为回忆而回忆的味道。

    对话就这样,简短,干涩,像晒透了的水分全无的豆荚,轻轻一碰,就碎了,再捡不起来。没有了下文。沉默重新落下来,比之前更沉,更实在。我们像是在共同完成一个任务——把这段路走完。

    我想起从前,我们的话是说不完的。哪怕是为晚上吃什么这种小事,也能争上半天,她佯装生气甩开我的手,我追上去,搂住她的肩,她挣两下,也就由着我了。吵闹也是热的,带着活气。不像现在,这种彻底的、礼貌的安静,冷得像深秋的湖水。

    路过那家冷饮店,它还在。招牌旧了些。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一瞬,眼角的余光瞥向她。她的侧脸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,下颌线微微绷紧了一下,但目光并没有转过去,依旧平视着前方。我们谁也没有提议进去再买一个草莓甜筒。那个念头,像水底的泡泡,刚冒个头,就被巨大的水压挤碎了。有些滋味,只属于特定的时间,过了,就再也尝不到了。硬要去尝,只怕会吃出一嘴的隔夜冰箱味。

    就这么走着。我能清晰地听到她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,“笃,笃,笃”,和我运动鞋底摩擦地面的“沙沙”声。两种声音,泾渭分明,各自响着,构不成节奏。我记得她以前不爱穿高跟鞋,说累脚,和我逛街总是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,蹦蹦跳跳的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鞋柜里,多了这么多细细的跟呢?我想不起来了。这些细小的改变,发生在日复一日的寻常里,等我蓦然惊觉,山河早已变了模样。

    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吹过来,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。我的手在口袋里动了一下,几乎是一种本能,想要伸出去,揽住她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。但那动作只进行到一半,肌肉的记忆刚刚被唤醒,理智就把它按了回去。我的手在口袋里攥成了拳,指甲掐了一下掌心,有点疼。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这边的微小动静,身体有瞬间的僵硬,但终究,我们没有看向彼此。

    就这么并排走着,像两条被各自遗弃的船,勉强维持着队形,驶向一个都知道的、再无交汇的港口。身体的靠近,测量出的,是心与心之间最遥远的距离。这距离,不是赌气,不是争吵,而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疲惫与默认。是河流奔涌到了入海口,失去了奔腾的势头,只能平静地、广阔地,汇入那片再不起波澜的、名为遗忘的海洋。

    街,终于走到了尽头。前面是十字路口,红灯亮着,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。
    她停下脚步,我也停下。
    她转过头,看了我一眼,眼神平静,像看一个认识了许多年、却又并不熟稔的旧相识。
    “就送到这儿吧。”她说。
    “好。”我点头。
    绿灯亮了。人群开始流动。
    她汇入人流,朝着一个方向走去。我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,那风衣的一角在风里飘了一下,然后,消失在斑驳的人影里。

    我没有动。街上的声音,车声,人声,店铺的音乐声,此刻才真正地、轰隆隆地涌入我的耳朵。刚才那一路的寂静,原来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筑起的一道薄而脆弱的墙。现在墙塌了。

    我慢慢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,摊开手掌。阳光下,掌心只有被钥匙硌出的浅浅红印,除此之外,空空如也。那汗津津的、温软的、属于另一个人的触感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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