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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在城郊一家不算太大的面点加工坊里。还记得那天下午，阳光斜斜地照进车间，空气里飞舞着细腻的面粉尘埃。老师傅，也是我们这儿的老板，叼着烟，眯着眼，指挥着工人和面。那机器轰隆隆地响，倒进去的，是雪白雪白的高级精面粉，像冬天的初雪，干干净净，没有一点杂色。那面粉真细啊，摸上去滑溜溜的，做出的我们，身子骨也特别软和、白净。
然后，关键的东西来了。老师傅从角落里拎出一个小桶，桶身上贴着张标签，写着“焦糖色素”。他拧开盖子，用个小勺，小心翼翼地往那巨大的和面机里加。就那么一点点，褐色的、粘稠的液体，滴进雪白的面团里。机器不停地搅啊搅，一开始，还能看见一丝丝的褐色纹路，像血管一样。没过多久，整个一大团面，就变成了那种浅浅的、均匀的褐色。那颜色，怎么说呢，不像土地那种深沉的、有生命力的褐色，更像是一种……刻意调出来的、旧报纸的颜色，有点发闷，不那么透亮。
光有颜色还不够。老师傅又抓了几把麸皮，就是小麦磨成白面后剩下的那层皮，零零星星地撒进去。他一边撒一边对旁边的徒弟说：“看见没？这就叫‘点睛之笔’。光有颜色，懂行的人一捏、一看，就知道是假的。得有点真东西在里面，但绝不能多，多了口感就糙了，卖不上价。”那些麸皮，在面团里若隐若现，成了我们伪装成“全麦”最有力的“证据”。
我就这样，被赋予了“全麦”的身份。从生产线下来，我们被码放得整整齐齐，一个个穿着那身浅褐色的外衣，身上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麸皮，看起来，确实有那么点“健康”、“粗粮”的意思了。
我被运到了一家挺大的连锁超市，躺在冰冷的冷柜里。我的身价，比旁边那些纯白面的兄弟姐妹们，要高出一大截。包装袋上，印着醒目的字样：“全麦馒头”、“膳食纤维”、“健康之选”。我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有一位母亲，带着她胖乎乎的儿子，指着我对孩子说：“宝宝，我们吃这个，全麦的，有营养，对身体好。”她眼神里的那份期盼和认真，让我心里猛地一抽。我真想喊出来：“别买我！我不是！”可我发不出声音。
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，戴着老花镜，仔细看了半天包装，喃喃自语：“嗯，有麸皮，颜色也对，是全麦的。”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和我的几个同伴放进了购物车。她那布满皱纹的手，那信任的眼神，让我感到无地自容。
最让我难受的，是那些真心追求健康的人。有坚持健身的小伙子，有严格控制血糖的阿姨，他们选择我，是相信我能给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东西——那份来自天然谷物的、质朴的滋养。可我给不了。我的内里，依然是那精细的白面，升糖快，纤维少。我就像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贵族，外表朴素，内里却还是精细的享受，甚至因为那点色素，比纯白面还要“坏”一点。
晚上，超市快关门的时候，我听见两个售货员闲聊。一个说：“这批‘全麦’馒头卖得真快，比白面的好卖多了。”另一个嗤笑一声：“啥全麦啊，糊弄人的呗。成本差不了多少，价钱可翻着跟头上去了。现在的人，就吃‘健康’这一套。”
那一刻，我所有的羞愧，都化成了悲哀。
后来，我被人买走，上了餐桌。我被掰开，热气腾腾。里面，是雪白的芯子，只有薄薄的外皮带着那层伪装的颜色。吃我的人，有的可能没在意，有的或许皱了皱眉，但最终，还是把我咽了下去。
我的生命很短暂，被蒸熟，被吃掉，是我的宿命。但我这个“被制造”出来的谎言，却在我被消化之后，依然存在着。它存在于那位母亲对孩子的愧疚里，如果孩子后来体检发现血糖偏高；它存在于那位老奶奶被辜负的信任里；它存在于所有追求健康却走了弯路的人的失望里。
我常常想，如果我是真的全麦馒头，我会是什么样子？我的身体应该是不那么均匀的深褐色，带着小麦天然的微香，口感会扎实一些，粗糙一些，嚼在嘴里，是满满的、真实的谷物感。那才是土地和阳光真正的馈赠。
可惜，我不是。我只是一个精致的仿冒品，一个迎合市场、利用人们健康焦虑的产物。我的存在，折射出一种浮躁和急功近利。他们不愿意花成本、花心思去研究真正的全麦配方，去改善全麦那可能稍显粗糙的口感，而是选择了最快捷、最廉价的方式——伪装。
我知道，像我这样的“兄弟姐妹”还有很多，充斥在各个角落。我们的“成功”，恰恰说明了真实价值的稀缺和人们对真实的渴望。
我的故事讲完了。很快，我就会彻底消失，从物理上，也从人们的记忆里。但我希望，我的这番自述，能像一个警醒。下次，当您再拿起一个“全麦”馒头时，请多看一眼，多问一句，甚至，掰开来，看看它的内心。别再被我们这身轻易披上的“健康外衣”所欺骗了。
人们真正向往的，是那份来自大地、未经太多粉饰的、质朴的真实。而那，恰恰是我们这种“白面加色素”的馒头，永远也无法给予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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