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去世五年了。整理他书桌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时,我才发现它。和钢笔在一起的,还有几本皮面的工作笔记,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旧照片,以及几张我小时候胡乱画的、早已泛黄的画。那抽屉,他生前从不让我们碰,仿佛里面锁着他整个沉默而厚重的世界。钥匙,就压在他枕头底下。
我拧开笔杆,里面还有一个残存着点点蓝墨的旧墨囊,橡胶已经有些硬化。我小心翼翼地清洗,换上新的墨囊,吸满蓝黑色的墨水。当笔尖第一次触碰到我新买的笔记本时,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——那不是我的触感,那仿佛是父亲的温度,通过这冰凉的金属,缓缓流到了我的身体里。
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我的童年记忆里,他总伏在那张宽大的、堆满了图纸和文件的办公桌上,就着那盏绿色玻璃罩的台灯,用这支笔写着、画着。台灯的光圈只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块地方,他的背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安静的影子。我那时淘气,有时会蹑手蹑脚地溜进去,他也不回头,只是停下笔,微微侧过身,用那带着烟草味的、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头,说一句:“作业写完了?”然后,便又转回去,房间里重新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“沙沙”声。那声音,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背景音,平稳,绵长,像春蚕在食叶,又像夜雨轻敲窗棂。
我曾很不喜欢这种沉默。我觉得他不关心我,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我看不懂的线条和数据。青春期的叛逆让我无数次想用吵闹去打破他那令人窒息的安静,但他从不接招,只是用更深的沉默包裹自己。有一次,我因为一件小事和母亲顶嘴,把他最喜欢的一个紫砂茶杯摔碎了。他闻声从书房出来,看着一地的碎片,什么也没说,只是蹲下身,一片一片地,极其仔细地捡起来,用报纸包好。整个过程,安静得可怕。然后他站起身,看了我一眼。那眼神里没有愤怒,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、深沉的疲惫。他转身回到书房,关上了门。那晚,书房的灯光亮到很晚,“沙沙”的书写声,也响得比平日更久,更沉。
后来,我离家上大学,工作,结婚,像一只迫不及待要飞走的鸟,离他那个安静的世界越来越远。我们通电话,内容也总是干巴巴的几句:“钱够不够?”“注意身体。”“家里都好。”他从不问我工作具体做什么,也不问我有什么烦恼,仿佛我们之间,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沉默之河。
直到他病重。我赶回老家医院,他躺在苍白的病床上,瘦得脱了形。那时,他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。有一次,他精神稍好,示意母亲把他的那个蓝绒布盒子拿来。他颤抖着拿出这支钢笔,递到我手里。他的手,曾经那么有力,能轻易把我举过头顶,那时却轻得像一片枯叶。他看着我,嘴唇翕动了很久,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:“拿着……写……写下去。”
我当时只是流着泪点头,以为他是在嘱咐我不要荒废了文字。直到他走后,我开始真正用这支笔,才渐渐明白了那三个字里包含的全部重量。
这支笔,很沉。不仅仅是金属的分量。刚开始用时,我很不习惯。它下水流利,但需要一种稳定的、向下的力道,写出来的字迹,也远比我用惯的水性笔要粗犷、深刻。我歪歪扭扭地写着工作计划,写着购物清单,写着给女儿的信。说来也怪,当笔尖在纸上行走时,我焦躁的心会慢慢平静下来。我仿佛能感觉到,父亲当年是如何用这只笔,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家庭的未来,计算着生活的开销,记录着工作中的难题,或许,也曾在我熟睡的深夜,写下过无法对我们言说的压力与期望。
去年,女儿开始学写字了。她对我这支“老古董”充满了好奇。我把她抱在膝上,握着她的手,教她怎样握住笔杆,怎样让笔尖轻轻地亲吻纸张。她的小手软软的,在我掌心像一只温暖的鸽子。那一刻,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我们,我在墙壁上看到了我们的影子——那不再是童年时父亲孤独的背影,而是一个被拉长的、由我和女儿共同构成的剪影。笔尖划过纸张的“沙沙”声再次响起,轻柔而欢快。
我忽然就愣住了。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、倒流。我明白了,父亲留给我的,不仅仅是一支笔。他留给我的,是一种姿势,一种面对生活时,低下头、沉下心、默默书写的姿势。他把他一生的坚韧、责任和那深藏于心底、从未宣之于口的爱,都凝铸在这支笔里了。他没有给我留下万贯家财,也没有留下什么人生格言,他只是把他最常用的工具,他最习惯的姿态,传给了我。
这支笔,我会一直用下去。直到它像我父亲那样,笔尖磨秃,再也写不出清晰的笔画。然后,我会像他当年教我一样,把它交到我的女儿手上,告诉她,这是外祖父留下的。或许那时,她也会在某个安静的夜晚,听着这笔尖的“沙沙”声,渐渐懂得,有一种爱,从未离开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在岁月里,无声地书写着传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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