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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就在我旁边坐着，离得不远不近，刚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。我蜷在沙发角落里，像只被雨淋透的鸟，耷拉着翅膀。眼泪是没了，但那股酸涩还堵在胸口，一阵阵往上涌。我把脸埋在膝盖里，世界就剩下这么一小块黑暗。
“别想太多。”
他就说了这么一句。声音不高，沉沉的，像夏天傍晚远处滚过的闷雷。没有追问“怎么了”，没有急着分析“为什么”，更没有那些我听腻了的“看开点”“都会过去的”。
要是在平时，我大概会不高兴。这话听起来多敷衍啊，像在打发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。可那天，奇怪，这四个字落进耳朵里，却像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深井，咚的一声，回响格外悠长。
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事。
那是个阴冷的下午，天灰得像一块脏抹布。我和他约在常去的那家面馆。我迟到了，急匆匆推开门，带着一身寒气。他早就到了，面前那碗面的热气都快散尽了。我坐下来，一股脑地开始倒苦水——工作上那个难缠的客户，同事之间莫名其妙的摩擦，还有自己怎么努力都觉得不够好的挫败。我说得又快又急，句子和句子缠在一起，像一团乱麻。
他呢？就那么听着。偶尔抽一张纸巾递过来，在我眼泪快要掉进碗里的时候。等我终于说累了，声音小下去，只剩下吸鼻子的动静，他才拿起桌上的醋瓶，往我碗里淋了一点。
“面要坨了，”他说，“快吃。”
我愣愣地拿起筷子，挑起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。他把自己碗里的那块最大的叉烧夹到我碗里。
“别想太多，先吃饱。”
那一刻，窗外的天还是灰的，心里的委屈也还在，可那口热汤面下肚，一股暖意竟真的从胃里慢慢升腾起来，一点点化开了心口的冰碴子。他不问，我也不必再费力去解释那些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。原来有时候，倾诉并不需要一个答案，只需要一个肯安静听你说话的人。
还有一次，是我养了多年的那只猫走丢的时候。
它叫团子，是一只胖乎乎的橘猫。那天晚上我发现它不见了，发疯一样在小区里找，嗓子都喊哑了。夜里下起雨，我浑身湿透地回到家，看见空荡荡的猫窝，终于崩溃了。我觉得都是我的错，是我没关好窗户，是我这个主人太粗心。
他就陪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。我说：“它会不会冷？会不会饿？会不会被坏人抓走？”所有最坏的念头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。
他沉默了很久，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。
“别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，”他说，“团子很聪明，它会找到地方躲雨的。明天天一亮，我们再去打印寻猫启事，我陪你一起找。”
他没有说“不过是一只猫”，也没有说“再养一只就好了”。他承认了我的难过，然后把我从那些可怕的想象里，轻轻地，拉回到了“现在”，拉回到了“接下来我们能做些什么”上。那一刻，我忽然觉得，天不会塌下来，至少此刻，还有人陪我一起撑着。
后来团子真的找回来了，它就躲在隔壁楼的楼道里，怯生生地叫着。他抱着脏兮兮的团子递到我怀里时，只说了一句：“看吧，我说它很聪明的。”
现在，我依然坐在这张沙发上。心里的难过，具体是为了什么，好像已经不那么要紧了。也许是积压了太久的工作压力，也许是某个朋友无意间的一句话，也许只是生理期前莫名的情绪低落。这些具体的原因，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头。
而他这句“别想太多”，像一把最钝的剪刀，它剪不断这些线头，却把它们整个儿推到一边，给我腾出了一点喘气的空间。
我终于抬起头，看向他。他正低头剥着一个橘子，橘皮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散在空气里，冲淡了刚才的沉闷。他掰下一瓣，递给我。
“喏，甜的。”
我接过来，放进嘴里。果然是甜的，带着一点点微酸，清凉的汁水在舌尖化开。
是啊，别想太多。这句话，原来不是堵住我情绪的盖子，不是敷衍的客套话。它是一句“我在这里”。是在我快要被自己纷乱的思绪淹没时，他抛过来的一个救生圈。它不负责打捞那些沉船，它只告诉我，先浮上来，呼吸。
它是在说，那些让你难过的事，或许很重要，但你想得累了，可以暂时不想。它是在说，我可能帮不了你解决所有问题，但你可以在我身边，安心地当一个暂时“不用想”的人。
窗外，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，远处的楼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。屋里的阴影变得柔和，将我们包裹其中。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难过而停止运转，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，它确实为我放慢了脚步。
他把剥好的整个橘子放在我手心里，起身去开灯。
“晚上想吃什么？”他走到门口，回头问。
光线骤然亮起，有些刺眼。我眯了眯眼睛，看着手里那个金黄饱满的橘子，忽然觉得，胸口那块堵着的东西，好像松动了一些。
“随便，”我说，声音还有些哑，但已经平静多了，“你定吧。”
他点点头，走进了厨房。很快，里面传来了洗菜和切菜的声音，叮叮当当的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。
我依然难过吗？好像还有一点。但那种被情绪孤立的恐慌感，已经消散了。我知道，在这个“别想太多”的空间里，我是安全的。我可以慢慢地，等那些锋利的碎片自己变得圆润，等这场内心的风雨自己过去。
而他会一直在旁边，或许不说话，只是在我沉下去的时候，再说一句——
别想太多。
然后，递过来一瓣清甜的橘子，或者一碗热腾腾的面。这就够了。真的，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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