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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在那样的一个下午，我记住了他指尖的温度。
他坐在我旁边，隔着一个窄窄的过道。我们都在埋头写那张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物理卷子。我的笔尖在“力的分解”那个图上戳了半天，也没想明白该怎么画那条辅助线。心里有点烦，还有点莫名的慌，因为我知道，他快要做完了，他一做完，就会收拾书包，然后起身离开。
果然，我听见他轻轻合上笔帽的声音，然后是窸窸窣窣整理书本的响动。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，假装全神贯注，耳朵却像雷达一样，捕捉着他那边所有的动静。他站起来了，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轻微的“吱呀”一声。我的心也跟着往上一提。
脚步声没有径直走向门口，而是，停在了我的桌旁。
我不得不抬起头。他逆着光站着，身形的边缘被那暖黄的阳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，脸看不太真切，只觉得格外的高。他指了指我卷子上那片空白，声音也是轻轻的，带着点笑意：“卡住了？”
我点点头，喉咙有点发干，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他非常自然地俯下身，右手撑在我的桌面上，左手伸过来，想要拿我手里的笔。“这里，你看……”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，拂过我耳边的碎发。
就在他伸手，我递笔的那一瞬间。我们的指尖，就那么猝不及防地，碰在了一起。
非常非常短暂的接触，可能连零点一秒都不到。像一片羽毛落下，像一只蝴蝶停驻。
可就是那一下，一股奇异的、微凉的触感，像一尾小小的鱼，倏地从我的指尖，游进了我的血管，然后顺着血液，瞬间流遍了全身，最后，稳稳地、重重地，撞在了我的心口上。
该怎么形容那种温度呢？不是冰，不是冷。是那种春日清晨，树叶上的露水将干未干时的微润的凉；是那种上好的玉石，握在掌心久了，褪去了最初的寒意，只剩下温润通透的、安安静静的凉。那凉意，和我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、发烫的指尖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。就在那一触之下，我周身的燥热和心里的那点烦乱，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。世界在那一刻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，所有嘈杂都消失了，只剩下那一点微凉，在我的指尖，无比清晰，无比深刻地，烙印了下来。
他后面讲了什么，我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我只感觉到那凉意像一枚小小的印章，盖在了我的皮肤上，盖进了我的记忆里。他讲完，直起身，笑了笑，说“走了啊”，便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。阳光追着他的背影，直到消失在门口。
而我，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。右手握着笔，左手却悄悄地、用右手包裹住了刚才与他触碰的那几根手指。我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覆盖、去温暖那一点残留的凉，可又怕捂得太热，就把那独一无二的感觉给弄丢了。那种感觉太奇怪了，明明是凉的，可我的脸却在发烫，心里也像揣了个小火炉，呼呼地冒着热气。
从那以后，我就像个偷偷藏了一件绝世珍宝的守财奴。一个人的时候，总会下意识地摩挲那几根手指，努力去回忆、去复现那一瞬间的触感。春天，我去摸新生的嫩叶，觉得那叶脉的韧性不像他；夏天，我去捞井水里冰镇的西瓜，觉得那清冽太过直接，也不像他；秋天，我去接凋落的桂花，觉得那触感太轻柔；冬天，我去握窗台上的积雪，那又是刺骨的寒，更不像他。
都不是。哪一样都不是他。
那是一种独属于他的，带着某种沉静力量的微凉。后来我想，也许那不是他手指的温度，而是那个年纪的他，整个人所散发出的气质。他成绩好，却不张扬；话不多，但眼神总是很温和。他就像一棵生长在背光处的树，沉静，安稳，自带一种能抚平人焦躁的清凉。我那颗因为青春期中二、因为学业压力而总是七上八下、躁动不安的心，在触碰到他那份沉静的瞬间，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。所以，我记住的，或许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，而是那种被安稳接住了的感觉。
后来，我们的故事和大多数校园故事一样，有着寻常的走向。我们熟悉起来，会一起讨论题目，会在走廊上相遇时点头微笑，也会在集体活动中开彼此的玩笑。再后来，我们牵过很多次手。并肩散步时，他会自然地握住我的手；过马路时，他会下意识地把我拉近身边；看电影时，我们的手会十指相扣，放在他的膝盖上。
那些牵手，是温暖的，实在的，带着汗意和力量的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，他指骨的形状。那是在一起的、踏实的幸福。
可是，很奇怪。无论后来他的手掌有多么温暖，在我的记忆深处，被无限次回味、被奉为圭臬的，永远是那最初一刹那，电光石火般的、微凉的触碰。它像一个神秘的开关，开启了我懵懂的少女情怀；又像一首诗的序章，简短，却奠定了全部的基调。
这些年，我去过很多地方，经历过很多事，也遇到过很多人。在拥挤的地铁里，和陌生人的手臂难免碰撞；在工作的交接中，和同事的文件偶尔传递；在友好的聚会里，和朋友的握手寒暄……那些触感，或温热，或冰凉，或潮湿，或干燥，它们都像风一样，从我的皮肤上掠过，了无痕迹。
只有那一下，像是用最细的刻刀，用了零点一秒的时间，却在我生命的碑石上，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痕。
如今，秋凉又一次漫上窗棂。我坐在窗边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，水汽氤氲而上，模糊了玻璃窗。我下意识地又伸出右手，轻轻捏住了左手的指尖。
茶是烫的，空气是凉的。
而我的指尖，在记忆被唤醒的这一刻，仿佛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独一无二的、春日露水般的微凉。它跨越了这么多年，这么多纷繁的人事，依旧如此新鲜，如此生动，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那个飘着粉笔灰的、暖黄色的午后。
原来，有些瞬间，真的可以被拉得很长很长，长到足以覆盖一生。而有些温度，一旦记住了，就是一辈子。它不需要时时提起，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，悄然浮现，告诉你，你的青春，曾经那样真实而珍贵地存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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